2007年12月24日

詩人戴望舒

戴望舒於一九二八年,值年二十三歲時的八月十日,發表詩作《雨巷》、《夕陽下》、《靜夜》等詩六首,刊載於《小說月報》第十九卷第八號。因成名作《雨巷》的發表,遂使他有「雨巷詩人」之稱。《雨巷》發表後,歷經數個文藝月刊和半月刊的創刊,期間戴望舒陸續發表譯詩和詩作,第一本詩集《我底記憶》由水沫書店出版。

一九三二年,值年二十七歲的戴望舒,三月間,因施蟄存受邀為現代書局籌邊大型文藝刊物,施蟄存應允後即致函戴望舒,邀他返滬共事。施蟄存主編的文藝期刊《現代》在上海創刊,戴望舒為《現代》主要撰稿人。同年十一月八日,告別親友,搭乘油船離開上海,自費赴法國留學。一九三三年,在國外編訂第二本詩集《望舒草》,由上海現代書局出版。一九三五年,值年三十歲時從法國返回中國上海,過三年攜妻小到了香港,抗日戰爭則在一九三七年爆發。

戴望舒於二十年代中葉就嶄露頭角,而三十年代時已成為極具影響力的「現代派」詩人,在「幻滅感進一步形成為一種絕望的自我陶醉和莫名的惆悵」後,面對多難的家國,流離的生活,誠實與敏感,終於使他驚醒過來。這種驚醒,一方面可體現在他沉默了一段時期,而再度執筆的詩作上,另一方面更清楚反應再他的實際行動上。

戴望舒自抗日戰爭開始後,就跟許多中國文化人一般,開始在香港的文壇上,用實際工作反映了他對國家民族的熱誠與責任感。雖然同香港文壇上和各派主張文人作家,同仇敵愾一致排外,但卻未及時離開香港,致使他與香港一同淪陷於日本人手中。三年零八個月的陷敵生涯哩,既令他寫出《獄中題壁》、《我用殘損的手掌》、《等待》、《過舊居》等,開拓了思想和感情領域的詩篇,但同時,也很不幸地,殘損了他的健康和無法避免地在他一生中添了污玷。

抗戰勝利後,戴望舒一就留在香港,面臨家庭生活的破碎和淪陷時期的汙點留痕,令他的生活與感情都是到挫折。雖然仍然站在報紙副刊的編輯崗位上,但創作方面幾乎停擺。一九四六年離開香港回到上海,據說是交代一些自己的事務,在上海教書養病,但過不久又回到香港,再從事編輯工作。直到一九四九年二月底,戰爭勝利在望,戴望舒得此消息後很高興,為了「就是死,也要死得光榮一點」,三月時,就帶著重病毅然回北方去。同年十一月,哮喘病復發,進北京協和醫院治療。

一九五四年,值年四十五歲,年初病情惡化。從十一越到二月間,兩次住院並動手術。二月二十八日,下午一點,猝然間感到心跳急速,只喊了聲「快去找醫生!」就撲倒在床邊,與世長辭。戴望舒當天下殮,當天出殯。同年三月七日,戴望舒靈柩安葬在北京香山萬安公墓。墓前立著墓碑,上刻有矛盾手書「詩人戴望舒」。

戴望舒流亡香港時,他的詩都發表在香港報刊上,而後集結《災難的歲月》,於上海星群出版社出版,這是他第四本詩集。戴望舒在香港,在一個文化人的崗位上,作了不少反帝制、反法西斯、反侵略的文化工作。雖然同時間翻譯了西班牙詩人的抗戰謠曲、法國人的抵抗運動詩歌,他自己的創作及藝術手法還是他的本色,但在題材內容方面,卻不再歌詠個人的悲歡離合,而唱出了民族的氣節,群眾的情感,尤其是被敵人逮捕,投入牢獄之後,他的詩所表現的已是整個中華民族的實現了。

關於香港淪陷,戴望舒未能及時離開的原因,戴望舒友人並未說得很清楚,但結果就是戴望舒留在香港,而後被日方特務盯上,而被捕囚入牢獄。推測可能是因戴望舒文藝界的地位,受審期間詢問了許多抗日作家的資料,但因不夠合作而飽受牢獄之苦。囚禁了一段日子,經葉靈鳳受法,托人把他自獄中保釋出來。獄中生活讓戴望舒健康受到危害,後來導致哮喘病狀也更深了。

戴望舒被關進日帝的牢獄裡的多久並不清楚,只知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,香港被日軍侵占,戴望舒因從事抗日活動而被日本憲兵逮捕,一九四二年春,獲釋出獄。在進了牢獄至出獄的期間,發表了後期代表詩作,一是在牢獄裡寫的《獄中題壁》,一是出獄後寫的《我用殘損的手掌》。《獄中題壁》和《我用殘損的手掌》兩首詩,表現出前期作品未曾呈現,對國家的廣闊深邃地愛國情緒。

《獄中題壁》

如果我死在這裏,
朋友啊,不要悲傷,
我會永遠地生存
在你們的心上。

我們之中的一個死了,
在日本佔領地的牢裏,
他懷着的深深仇恨,
你們應該永遠地記憶。

當你們回來,從泥土
掘起他損傷的肢體,
用你們勝利的歡呼
把他的靈魂高高揚起,
然後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峯,
曝着太陽,沐着飄風:
在那暗黑潮濕的土牢,
這曾是他唯一的美夢。

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七日


戴望舒收入於《望疏詩稿》附錄的《詩論零札》,開宗明義就是:一、詩不能借重音樂,它應該丟去了音樂的成分。二、詩不能借重繪畫的長處。而在《雨巷》之前的詩,是新月派的格律,格律整齊,須注意輕重音節的東西。《雨巷》以後就沒有繼續下去。杜橫言:望書的風格從我底記憶這一首詩而固定,有以下幾個特點:一、不是整齊的方塊詩,沒有整齊一律的音節。二、不再像雨巷前的詩,沒有注意韻腳。三、首尾有起應。--年來的「新月派」逐漸走向音節的均一方面,正如十四行之前必定要有五個音節一樣。戴望舒中沒有再走這條刻板路,這總是一件好事。

另外有不少詩,光是單純思想的組合,每一零碎的思想獨立起來便是一首小詩。因了他不再講求韻腳,或故意避用韻腳,許多散文的敘述便容易發現了。偶好幾首詩,首尾連結起來,便是一篇或者一段精緻的散文。另一方面的技巧,是在他慣用象徵的手法來阻礙明晰,使得他的詩暗晦起來。--戴望舒是象徵派的一個詩人,這是不錯的事。杜衡的《一九三二中國文藝年鑑的鳥瞰》裡,有這樣的美讚:「象徵詩派的通病適用琦麗的詞句來掩飾空洞的內容,而望舒卻是在詩歌裡寄託著他的靈魂的,這便是他所以異於,同時也優於,其他象徵詩人的一點。」

在《獄中題壁》一詩裡,從形式上來看,並沒有特別強調格律或是韻腳,只有在少部分的地方,自然地壓了韻,如倒數的最後四句,一二四句壓了「ㄥ」的音,但表現自然得彷若就該是如此一般。開頭四句的一小段,採取了示現呼告的修辭手法,把第二段的對象,也就是死在日本佔領的牢裡的那人,想要傳達的話說出來。

呼告的定義,是描述某人某物時,由於感情過於激動,忽然改變平敘語氣,而用對話方式呼喊。呼告的手法使用,可以增加抒情效果,加強感染力。《獄中題壁》的一開始,像是對誰訴說遺言一般,帶有些絕望感傷,可卻又豁然的說著,使人迅速感染上了那樣帶有沉重的感傷。第二段的四句,簡單地陳述了開頭的呼告的對象,也就是被關進日本佔領的牢裡的那人,或者該說是戴望舒所擁有的心靈,那個在牢中受到不公正,被扭曲的自尊與人格。

在牢裡的那個對象,含著仇恨地死去,死在被侵占的曾經是故國的土地上。因為是冤枉地無辜地,不是因為犯了過錯而遭受責罰,所以身為還活著的人,應當永遠地記憶這個人和這件事,不要讓這悲痛失去了意義,失去了曾經存活過的證據。第三段講述的是一切都塵埃落定後,將從泥土掘起他那損傷的肢體,為了讓他重新地感受自由地美夢。為他歡呼,並將他的白骨放在山峰,讓囚禁於牢獄裡接受苦難的遺骸,重新地回到曾經在土牢裡渴望地自然裡,因為那是他曾經唯一的心願。

《獄中題壁》是戴望舒在牢獄裡所寫的詩,而在牢獄間的他,身心受盡了折磨,依此舒發了眷戀祖國與視死如歸的心情,與在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的日子裡,那麼一點點的心願。在牢獄間裡渴求陽光漂風與自由,同時對國家抱持深深地期許,認為自己就算死在牢獄裡,也將留下一點活過的證據,而《獄中題壁》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,寫下了一段不可被抹滅的沉痛。


《我用殘損的手掌》

我用殘損的手掌
摸索這廣大的土地:
這一角已變成灰燼,
那一角只是血和泥﹔
這一片湖該是我的家鄉,
(春天,堤上繁花如錦障,
嫩柳枝折斷有奇異的芬芳)
我觸到荇藻和水的微涼﹔
這長白山的雪峯冷到徹骨,
這黃河的水夾泥沙在指間滑出﹔
江南的水田,你當年新生的禾草
是那麼細,那麼軟……現在只有蓬蒿﹔
嶺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,
儘那邊,我蘸着南海沒有漁船的苦水……
無形的手掌掠過無限的江山,
手指沾了血和灰,手掌黏了陰暗,
只有那遼遠的一角依然完整,
溫暖,明朗,兼顧而蓬勃生春。
在那上面,我用殘損的手掌輕撫,
向戀人的柔髮,嬰孩手中乳。
我把全部的力量運在手掌
貼在上面,寄與愛和一切希望,
因為只有那裡是太陽,是春,
將驅逐陰暗,帶來甦生,
因為只有那裡我們不像牲口一樣活,
螻蟻一樣死……那裡,永恆的中國!

一九四二年七月三日

《我用殘損的手掌》一詩,寫於《獄中題壁》後三個月,而那時已獲幫助而出獄。從字裡行間裡可見,不同於《獄中題壁》的心境,《我用殘損的手掌》是經歷牢獄苦難後,心境緩緩地沉澱的呈現。詩中不單是針對自己,更擴展至在大時代下,受苦受難的人民百姓,透過手掌撫過土地上的諸多物體所得之感觸,漸而抒發對國家的期許與渴求。

用承受苦難而殘損的手掌,彷若失明的瞎子摸索大地。這一角和那一角,手指所觸及的地方,是牆也是現況,就像是還在土牢裡一般,卻同時也是在說環境與處境。在戰火之下毀壞的家園,曾經是富有生意,可現在卻是殘破不堪。在灰燼與血和泥的大地上,山河的景觀依然存在,但該種稻禾的田生滿了雜草,荔枝花只是靜靜地寂寞地開著花而已。

戰火毀壞的家園,或者單單只是土牢裡的牢壁,只有苦楚累積的苦水無處可去。撫過大地無形的手以及體會這一切的心,承受了毀壞家園失去一切的哀痛,而在這樣的情境下卻是陰暗地。還有一處是完整,溫暖,明朗的,那是被寄與希望的依歸。那是詩人自己和百姓所渴求的存在,充滿光明擁有希望,在那可以擁有自由和自尊,而免於像牲口或螻蟻一般輕易地遭受蹂躪,那個地方即是追尋完美並包容一切美好的中國。

戴望舒在監獄裡飽受苦難折磨,不只是身體,連同心靈也渴求著自由。出獄後,身體得到了自由,但現實中大環境並不平和,心靈渴求的自由,對於國家的期許,更是達到了高峰。戴望舒最後一首詩《偶成》,寫於一九四五年五月三十一日,其內重拾了個人對生命的希望。

《偶成》
如果生命的春天重到,
古舊的凝冰都嘩嘩地解凍,
那時我會在看見燦爛的微笑,
再聽見明朗的呼喚--這些迢遙的夢。

這些好東西都決不會消失,
因為一切好東西都永遠存在,
它們只是像冰一樣凝結,
而有一天會像花一樣重開。

一九四五年五月三十一日


參考書目:
施蟄存 應國靖《三十年代中國作家選集-戴望舒》台北,大台北出版社,199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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