骨髓中尋父-簡媜<漁父>
簡媜-漁父 內容分析:
.序言
.日日哭
.前尋
.手溫
.後尋
.撿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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簡媜的<漁父>是一篇帶有小說結構,寫從小到大記憶中與父親互動,父親身影即對父親深深思念的散文。整篇文章主要分六大段,陳述各時期所發生的事和心境,文中許多地方皆前後呼應,但又可從其中見簡媜的心境轉變。若用起承轉合套入,未定名的部分姑且稱之前言或者是序言,序言和日日哭兩部分視為起,前尋視為承,手溫和後尋是轉,撿骨是合。
<漁父>是簡媜對父親的呼喚及渴求父愛的追尋,「尋」透過「詢」的意念貫串了整篇文章,每段文章開始和收尾,不斷地在回憶間追尋著父親的身影。序章一開頭就向父親詢問「父親,你想過我嗎?」,明白且內斂地表白,接下來才開始說明表白之由,一層層的揭開思念的深處,追尋著已故父親的身影,觸摸著心中的痛。
序言裡點出簡媜和父親只相處了十三年,而在回想時距離父親往生已十一年,文中提及撿骨的時間也是十一年,所以簡媜在十一年的時間點上,回想著十一年以前的十三年的時光,在最後部份將追尋父親及省視心中的痛整個連貫起來。序言裡從「想念」切入,淺描一陰一陽的生死之別,並說出了「還是不要想,生者不能安靜,死者不能安息。」是為在追尋父親所承受的苦惱,以及些許的悔恨。因為生者背負著殘缺無法被滿足的想法,甚至是些許自責無法放下,所以對應的亡者若地下有知也不能放下,此處表無法適懷的心情,漸而拉出在還在娘胎中至出生後的日日哭。
還在娘胎中,包裹著「做父親」的期許懷著生下來會是個「壯碩的男丁」,可是,父親,我們第一次謀面了,我是個女兒。在<漁父>互相連結的各片段的文中,前後多會呼喚父親,且對著無法在有所回應的父親對話,但是那些呼喚和話語終究無法得到回應,有的也只有像是自言自語般的獨白。每篇章的前後獨白,帶出了整段主要所要表達的情感,但是轉折的手溫後,用不同的方式表達著痛的感覺,到最後一段的終於適懷放下,再次呼喚著父親之名,但是這跟最開始就有不同的情感在裡面。
父親所期盼的女兒出生,還未取名字前,太陽下山後的每個夜晚都淒聲的哭起來,「本願還原我身為那夜星下的一縷遊魂!而父親,只有你能了解我們第一次謀面後所遺留的尷尬。」本來越哭越使父親焦躁,即便挽留仍舊抽槒地哭泣,終於使父親惱怒地用兩指頭掐住鼻子使之不能呼吸,但最後父親仍然心軟了,之後的確也就不再哭了,竟然乖乖地聽命長大。「父親,我在聆聽自己骨骼裡宿命的聲音。」
日日哭篇裡,以父親一時之舉止一嬰一父的互動,說明了在那時代在那家庭裡最初的衝突。衝突因為手軟心軟而讓女兒留了下來,父親對於男丁的心願,轉嫁於稱呼女兒為「老大」,但是實際上卻無法揣測於原始心意。「我畏懼你卻又希望親近你。」前尋,在逐漸長大的身心的女兒心中,渴求於父親的父愛,卻因父親的在家的地位及父親的威嚴只能卻步。做些小動作,裝做不在意或不知情,暗地裡偷偷的觀察,在那些表面不完全即是真心有意的舉止中,尋父親的父愛。
跑出去玩卻又遲疑地懷疑傳來的呼喚,直到聽見了父親回來的機車引擎聲,才抄小路從後院回家,趕快換下髒衣服,塞到牆角去。「老大呢?」你問,你知道每天我一聽到車聲,總會在曬穀場上等你。父親聽完了不見人影的理由後,只是說「老大,提去井邊洗。」心中明白其中道理,我明白你原諒我的謊言了,提著一座海洋與一山果園去井邊洗,心情如魚躍。被要求要幫父親脫鞋,將脫下的鞋放到門廊上去,便衝出門溜去稻田小路上坐著。我很憤怒,朝墨黑的虛空丟石頭,石頭落在水塘上:「得攏!」月亮都破了。只有這一刻,我才體會出你對我的原始情感:畏懼的,征服性的,以及命定的悲感。「然而,我們又互相在等待、發現、尋找對方的身影。」
在河邊摸蛤蠣,聽到遠方竹林處將要行經此路段的車聲,怕被發現在玩水所以躲入路洞中,猜想若大聲喊「阿--爸啊!」然後躲起來,只讓你聞其聲不見其人會不會擔心害怕,但是卻沒這麼做,車行已遠,才將那兩字吐到河水流走。這邊提及「叫你阿爸好像很不妥貼」,漸而提及遲歸的夜晚,躺在床上假寐等待,等待父親的提問等待父親的尋。
父親撥著女兒的肩頭叫喚,假寐的女兒默默的接受並希望更多的互動,父親言「伊愛吃さしみ。」做女兒的也聽在心裡。自假寐中醒來,一臉惺忪的問著「做啥?阿爸。」,得到的回應是「吃さしみ。」並威嚴地走出房門,好像仁盡義至一般。「但是,父親,你尋覓過我,實不相瞞。」做女兒的偷偷地觀察著父親,在期間尋求著一絲父愛,即便外表被威嚴的父親身分所包裹,但在包裹之下卻表父親對兒女之情,若只一味的期盼父愛而不懂得去理解去明白,那麼就不會有文中些許的惆悵存在。
*さしみ(sasimi),漢字寫作「刺身」,即日式料理常見的生魚片。
自手溫開始,文章出現重大轉折。女兒讀完小學剪了頭髮要進國中時和父親在田裡收割,暗自在心裡與父親比賽追逐而追了過去,終於勝過父親,但是卻不敢回頭看父親,表情感中欣喜卻失落交錯。在當父親發現女兒剪了頭髮,這才發現女兒在不留神的日子裡,彷若一眨眼的成長感到訝異以致於感到陌生,之後父親就到南方澳出海捕魚。一變必有一劫,自此開始女兒與父親的互動,以及心境上都出現了改變,而這樣的改變維持到還來不及改變就天人永隔,這樣的缺憾致使做女兒的心懷悔恨以致於自責,無法跳脫隱忍的憂傷。
某次父親從外地回來,半夜回來卻喝個爛醉,敲打著家裡所有物發洩情緒,但看在女兒眼裡卻是心痛與心碎。父親將酒腥、肉餿、菜酸臭,連同你的罈底心事一起吐在木板床上,流入草蓆裡。跑出門的女兒在夜中行走,月在水田裡追隨著我,我抓起一巴沙石,一一扔入水田,把月砸破,不想讓任何人虧見我心底的悲傷。水田中的月如女兒的心,所以用沙石和被沙石砸破,代表父女關係的裂痕,幾乎想放棄追尋父親,故言「要這樣的阿爸做什麼?要這樣的阿爸做什麼?」父親,我竟動念棄絕你。
七月十四日女兒在河邊洗衣,阿爸,你的車聲響起,近了,與我擦背而過,我蹲踞著,也不回頭看你了,反正,你是不會停下來與我說話。把長褲放在水中洗,若輕輕一放指,長褲就流走了。但我害怕,感覺到一種逝水如斯的戰慄,彷若生死就在彈指之間。我快速地把長褲收回來,扭乾每一滴水,將它緊緊地塞進水桶裡。好險,撿回來了,阿爸!雖然長褲被檢回來,但是阿爸卻一去不返,這裡一實一虛一明一暗,流水中洗滌的褲子,表心中的阿爸之意象好不容易尋回了,但現實的發生卻來不及讓人冰釋,只得懷抱著缺憾撫著那雙冰冷的手。
夜深卻未歸的阿爸,是因為在外面出了車禍,由遠村帶路的男人領警察說是撞車了,命在旦夕。阿嬤和阿姆出去,自遙遠路頭帶來哭聲與半個血肉糢糊,還沒有死,用鼻息呻吟著。我們從未如此尷尬地面對面,以致於我不敢相認,只有你身上穿著的白襯衫我認得,那是我昨天才洗過晾過疊過的。所有的人都面容憂戚,但我以聽不見任何哭聲,耳殼內只迴響著老鐘和你呼長呼短的呻吟。後院將破夜的香,但這香也醒不了誰了。面對著井壁痛哭,若有一命扺一命的交易,我此刻便換去,阿爸。
天快亮時,他們將阿爸送去鎮上就醫,而女兒留在井邊濤米,將家中的血痕洗去刷洗乾淨,好像刷掉一場惡夢,但惡夢終究是沒有醒,而是現實。自七十歲的大伯公那聽見了殘酷的事實,他蹣跚地走去,獨留女兒一人在野地裡哀痛。那是唯一的一次,我主動地從伏跪的祭儀中站起來,走近你,俯身貪戀你,拉起你垂下的左掌,將他含在我溫熱的兩掌之中摩挲,撫摸著你掌肉的厚繭、跟你互勾指頭,這是我們父女之間最輕熱的一次,不許與外人說(那晚你醉酒,我說不要你了,並不是真的),拍拍你的手背,放好放直,又回去伏跪。「當我兩掌貼地的時候,驚覺到地腹的熱。」
手溫篇一開始就言「那是我今生所握過,最冰冷的手」,手溫篇最末言「當我兩掌貼地的時候,驚覺到地腹的熱」,兩者前後互相互應,同樣地說著父親那雙手是如此的冰冷,同時父女二心無法再交談,是冰冷的痛徹心扉。之所以手能感覺到地腹地表的熱,是因為那雙手的冰冷帶走了撫摸著手的溫度,所以摸到地面時只感覺到地表的熱度,連心也陷入了哀痛到底的冰冷。後尋,對應手溫篇前的前尋,一個是寫父親生前一個是寫父親往生後,兩者心境上的大不同。
「死,就像一次遠遊,父親,我在找你。」從學校回來,路過別人家而停佇腳步,但是別人家也記得她在服喪,於是也不好久留。父親,東逝水流,東逝水流,我是按土上奔跑迫索的盲目女兒,眾生人間是不會收留你的了。女兒在人生路上希望尋父親,但已尋不著。父親死去已逾八年,天倫親情之求不得,只好尋人倫來彌補,人倫則指人際交友。即便想尋,但年過久已女兒也在成長,就算見面了或許也認不得,抽離情境的思念,卻得不到一絲期盼的渴求。
痴傻的人才會在情愫裡參太多血脈連心的渴望,父親,逆水行舟終會覆船,人去後,我還在水中自溺,遲遲不肯上岸。女兒的思念沉重的使人無法喘息,執迷不悟地走上偏峰斷崖,無非是求一次粉身碎骨的救贖。撿骨篇的時間序回到十一年,第十一年按照家鄉的舊俗,幫父親撿骨。看好良辰吉時開棺,懷抱著十一年反反覆覆的思念,破土開棺。拔起棺釘,上棺嘎然翻開,我真睜開眼,借著清晨的天光,俯身看你:一個西裝筆挺,玄帽端正,革屢完好,身姿壯碩的三十九歲男子寂靜地躺著,如睡。我們又見面了,父親。
「啊!天,他原諒我了,他原諒我了,他知道我那夜對蒼天的哭訴,是孺子深深愛戀人父的無心。」如果說您的不願腐朽是為了等待這一天與人世真正告別,為至親解去時衣年前那場惡夢所留下的繩索,有誰比我更應該迎上前來,與你心心相印,與你祇犢共宴?我也該舉足,從天倫的窗格破出,落地去為人世的母者。共做了十三年的父女,至今已緣盡情滅,卻又在斷滅處,拈花一笑,父親,我深深地賞看著你,心卻疼惜了起來,你躺臥的這模樣,如稚子的酣眠,如人夫的靦腆,如人父的莊嚴。或許子女賞看至親的男子都含有這三種情愫罷!父親,濤濤不盡的塵世且不管了,我們的三世已過。
三世:佛教言現在過去未來。
工人們說:合上吧!不能撿。按著葬禮第二次親手葬掉你,父。遠遊去吧!你二十四歲的女兒送行到此。回歸安靜的墓地,想陪父親抽支煙。煙升如春蠶吐絲,雖散卻不斷,像極人世的念念相續。如果還能乘願再來,要當身體髮膚相受。「不知該如何稱呼你了?父親,你是我遺世而獨立的戀人。」如外省人言,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,而相依相續的情愫,雖已人世分離但卻真切地存在過,以致於曾懷抱殘缺悔恨甚至是自責,但是最後終將釋懷。一連串長時間的心境,隨著人生際遇和時間的流逝而改變,但是伴隨十三年生活過的歲月,留在心中的父親,卻仍鮮明地活在心中不死,但卻不再是自責的理由,轉化成現世活著的意念持續下去。
2008年6月2日
骨髓中尋父-簡媜<漁父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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